掌柜的这一番描述,却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小时候,他住的营帐前也有一条河流。

    弯弯曲曲的流过草原。

    清晨的时候,年幼的靖瑶都会早早起床,爬到离营帐不远的一个高处眺望。

    看着东方的红日,从草原尽头那终年白雪皑皑的山风背后升起。

    在绚丽朝阳的映衬下,天空却是显得特极为碧蓝。

    但却并不高远。

    靖瑶躺在地上。

    仰望着天空。

    却是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无边的蓝和无边的绿在尽头的雪峰下汇合。

    犹如一块完整无暇翡翠,荡漾在海水里,还点缀着一小块羊脂。

    草原的春天来的并不算早,但却总是很长。

    一直到盛夏时节,都还能看到各色野花在无垠的绿中点缀其间。

    若是赶上昨日下雨。

    空气中都会混着一股湿漉漉的芳香。

    那是泥土混着花与草的气息。

    洁白的营帐星星点点的坐落在草原上。

    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熠熠生光。

    到这时,他的母亲也起来了,放出家里圈养的牛、羊、马。

    它门成群结队,迈着悠闲的步子,卧在地上,很是漫不经心地啃着嫩草。

    而看护它们的,则是一匹小狼。

    那是靖瑶的坐骑,也是他最忠实的伙伴。

    阳光下,它的毛色格外发亮。

    尤其是耳朵上与脖颈处,好似每一根毛尖都闪烁着新光。

    一阵风吹来,把母亲的呼唤声送到靖瑶的耳畔。

    他便小跑着从高地上冲下来,穿过这一群牲畜,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小狼,而后走进了营帐。

    半上午的时候,远方都会传来一阵铃铛的清脆。

    那是草原上的商人,带着货物,顺着河道走来,沿路贩卖。

    领头的人骑着一匹高大俊美的狼,那矫健身姿在蓝天、雪峰和绿草的映衬下,显得威武雄壮。

    靖瑶看着领头人胯下的狼骑,总是会抱住自己小狼的脖子耳语一番。

    让他快快长大,变得和这位领头人胯下的狼一样威风。

    不过每次他的小狼,却是都会对这番言语嗤之以鼻。

    扭过头,夹着尾巴便离开了。

    这还不是靖瑶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

    相比于明媚的朝阳,他更热爱深沉的晚霞。

    日落让草原都镶上了一圈红晕。

    弯曲的河水也不例外。

    流动着的红色的河水,如火烧一般。

    母亲告诉他说,那是先祖们流淌的血液。

    他们虽然已经逝去,但依然化身于草原的万物之中,无声无息的滋养着我们,守护着他的后代子孙。

    靖瑶是喝着这条河中的水长大的。

    那边是先祖们用自己的血液哺育了他。

    若是有一个天,外来的异乡人想要夺去这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鲜活的河水该怎么办?

    所以他的母亲在靖瑶十岁那年,给了他一把刀。

    那把刀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太过于笨重……

    不过这却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刀。

    刀鞘上仍然带着干枯的血迹。

    直到今日,靖瑶却是也没有把它擦拭干净。

    血迹是能用清水洗涤的吗?

    血迹唯有用鲜血才能够完全澄澈。

    年幼的靖瑶抱着父亲的刀,看到落日在河水中的倒影,竟然足足有十八个之多。

    母亲指着河水中落日的倒影,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当年战死时,身上除了刀剑的伤痕以外,还中了整整十八箭。

    靖瑶愤怒的抽出近他一人高的战刀。

    对着落日在河流上的倒影猛地斩去。

    却是没有注意到身后母亲露出的一抹微笑。

    风声可以送来母亲的呼唤,也会送走他最后一声的叹息。

    母亲死后靖瑶并不悲伤。

    草原人从来都能够坦然的面对死亡。

    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英灵是不会泯灭的。

    他们仍将存活在每一个草原人营帐前的篝火中,无声流淌的河水中,以及草原每一寸的土地中。

    而他的母亲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骑在狼骑上,纵横拼杀的场景。

    靖瑶朝着门外望去,在漆黑的天幕上看到了一只翱翔的雄鹰。

    在雄鹰的双翼之间,则是母亲更加灿烂的笑容。

    掌柜的看到靖瑶走神。

    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坐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是个好地方……”

    靖瑶喃喃的念叨了一句。

    “的确是个好地方啊!不过自从那回望峰上来了一群山匪之后,这一切却是都变了……”

    掌柜的接着靖瑶的话说道。

    靖瑶笑了笑。

    他说的好地方,却是自己的故乡。

    但却是让这掌柜的歪打正着,以为他在赞叹这夏彤镇。

    “山匪?官府为何不出兵围剿?”

    靖瑶问道。

    草原虽然没有五大王域这么兴盛繁华。

    但像这般的强人拦路,打家劫舍,却是极少发生。

    一想到这,靖瑶却是高傲的把大厅中每一位震北王域之人都扫视了一遍。

    心中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围剿了!可是这群山匪水性却是也极好……震北王的官军围剿的时候,他们带着抢来的钱财,都躲到了水里。却是几天都没从河里露头。官军扑了个空,只得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营寨,而后做了一番官样文章来抚民,就走了。”

    掌柜的说道。

    “这未免有些夸张……人怎么可能在水里几天都不露头?那不被淹死也会被憋死!”

    靖瑶说道。

    却是觉得这掌柜说话,有些过于言过其词。

    “客官你可能是久居内陆!却是不知道这河岸边的许多人都能够如此!就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也能一口气扎猛子游出去个一里多!”

    掌柜的说道。

    靖瑶看了看他现在这般大腹便便的样子,着实是想象不到这掌柜的年轻时竟然还是位水中健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边很多人就靠着一身好水性过活……来往的船只若是不慎倾覆了,他们便穿上自己做的一套水具,下去帮人打捞。”

    掌柜的接着说道。

    “水具?是何种模样?”

    靖瑶问道。

    他只见过盔甲和钢刀。

    水具这个词对他来说着实新鲜。

    “每个人都不同……大体都是用油布做的一身不透水也没有空隙的衣服。然后嘴里叼着一根掏空的木棍,可以伸到水面上呼吸。这样就算是在水里待个几天都没事。就是撑不住肚子饿!”

    掌柜的边比划边说。

    说完还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所以那些山匪在官军走后又去而复返?”

    靖瑶问道。

    “这是当然的!他们已经上了这条道儿,发了财!哪会这么轻易放弃?去而复返之后却不光只是当山大王了……就连那夏彤镇这附近的河道却是也都管了起来!”

    掌柜的说道。

    靖瑶听闻后点了点头。

    难怪方才他去河边的时候,却是连一个船家都没有看见。

    原来这水路旱路,却是都被那帮强人所垄断了。

    “所以啊……外来的客商再想到夏彤镇做生意,或是路过夏彤镇去往鸿州,都要被他们以各种名义刁难。甚至还私设公堂!种种名目的苛捐杂税更是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大家却是宁愿绕远路,也不贪图这近处了。夏彤镇便就如此没落了下来……”

    掌柜的说道。

    语气里也尽是无奈。

    “所以这饭菜缺盐少油,也是因为如此了?”

    靖瑶问道。

    “可不是嘛!就这点,还是我好不容易从外面弄来的……这家店说老不老,好歹也是算个祖传。我是准备活一天,开一天。儿子和一对闺女,都跟着老婆回娘家过去了。我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反正夏彤镇的人是越来越少咯……”

    掌柜的说道。

    说罢又喝了一杯酒,便起身准备离开。

    “既然你能弄来这油盐酒水,你可是与那一伙儿强人熟识?”

    靖瑶忽然开口说道。

    掌柜的背对着靖瑶,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嘴角朝上勾了勾。

    但待他转过身身来后,却是又满脸苦相……

    “哪里能说是熟识啊!那都得叫孝敬!领头的三五个人,比我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我就差没叫一声爹了……”

    掌柜的说道。

    却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又坐了回来。

    “我明日要渡河去鸿州。”

    靖瑶说道。

    “这位客官,别怪我没提醒您……您要是就这么去往河岸,按时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你的!”

    掌柜的连连摆手说道。

    靖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方才开口叫住这位掌柜的,也是因为此事。

    “可是我都来了……总不能再掉回头去绕远路吧?”

    靖瑶说道。

    他知道这位掌柜的定然是有门路。

    自己如此一番,只是为了勾着他说出来。

    想想也的确是憋屈……

    堂堂草原王庭的部公,在整个草原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怎么到了这震北王域,却还是得给一伙强人上供奉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

    靖瑶身边的女子开口说道。

    声音不大。

    语气极轻。

    “夫人好见地!的确是如此……所以客官您要是没有什么准备,却还是原路返回,绕道去鸿州的好!”

    掌柜的对这那女子拱了拱手说道。

    只是听到他口中的‘夫人’二字,那女子心头却是萌发了一阵悸动……

    她望了望靖瑶冷峻刚毅的面庞。

    这阵悸动却又转眼化为苦痛。

    却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太远,自作多情了……

    人生如戏,但演的就是演的,假的就是假的。

    真正的事可以搬到戏台上去唱。

    但戏台上的事,又能有几件可以唱成真的?

    “掌柜的所谓的准备,是准备什么?”

    靖瑶察觉了身边女子的异样。

    但却仍旧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然是……”

    掌柜的伸出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间搓了搓。

    靖瑶看到这个动作,笑了笑。

    掌柜的也跟着笑了。

    “这准备定然是有……只是这山门高远,却是无路可走啊!”

    靖瑶说道。

    高仁听着二人的谈话,却是只顾喝酒,毫不理会。

    但靖瑶也不是个傻子。

    夏彤镇如果都成了这副模样,他掌柜的还能在此站稳脚跟经营客栈酒肆,那就一定和那伙儿强人们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