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雪青着实还算有些酒量。

    金爷用酒壶,她用酒杯。

    一杯换一壶,看上去是赚大了。

    但要知道青雪青可是已经醉过一次的人呢。

    这一场酒局,从一开始对她就算不上公平。

    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母亲的搀扶下,先回了锦妆楼。

    “大少爷也早些歇息吧?”

    小钟氏临走前对金爷说道。

    “不急不急……我们父子俩许久未见,今晚定要喝个痛快,聊个尽兴!”

    青然摆了摆手说道。

    却是让小钟氏带着青雪青赶紧离开。

    小钟氏还想提醒青然不要多喝,难免身体再不舒服。

    可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带着青雪青走出了房门。

    “青妹可真是有意思!”

    金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

    “你这位妹妹,和她的娘不一样。”

    青然悠悠的说道。

    “现在不一样,以后什么样谁知道?”

    金爷耸了耸肩说道。

    他对小钟氏的成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是日积月累深刻起来的。

    当时他离开青府后,第一站去的却不是矿场。

    一个身上怀揣了一大笔钱的贵公子,出了家门应该去做什么事?

    当然是寻欢作乐找热闹。

    可是金爷却没有。

    那一夜,青府内的烛火熄灭的很早。

    鸟鸣虫唧的声音也很是黯淡。

    黄昏中,云朵稀少。

    金爷全身心都透露着憔悴。

    轻风吹了二里地,可他却闷着头一口气走出了三十里路。

    走过了青州府城,望了一眼城里的莺声燕语,碧壶琉光,却是没有踏进去一步。

    金爷要去的地方,是他们青府那位创出《斩影刀》的那位先祖修刀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连青然也没有去过。

    不过在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青然却是对金爷说过,要是有一天他心不静了,也会去那里看看。

    金爷现在就是如此。

    “父亲可还记得这个?”

    金爷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说道。

    从里面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一个字:和。

    这是他临走前,青然写给他的。

    当时落雪缤纷,大地覆白。

    就连房屋里也被渗透了丝丝寒意。

    金爷端着砚台,正在青然的书房中卖磨墨。

    青然拿了一张信笺,大笔一挥,写就了一个‘和’字。

    不过这个字,青然写的并不洒脱。

    也说不上有多么厚重凝实。

    每一道比划,都显得格外吃力。

    “青儿,你可懂这是什么意思?”

    青然写好后,把笔朝那笔洗中一丢,笑着问道。

    “孩儿不知……不过在我印象中,从我两岁多进入次这书房开始,父亲就经写这一个字。”

    金爷说道。

    “没错,今年你年方十九。看到我写这个‘和’字,已经过了十七年。却是不知这个字却是你爷爷教我的。”

    青然说道。

    金爷的爷爷,自然是青府上一任当家。

    “爷爷为何只教你写一个‘和’字?”

    青然问道。

    “说起来,他也没有教过我。只是让我自己去写。并且每日都得写,边写边想。写完之后,再拿给他看。”

    青然说道。

    “这个字还有什么深意不成?”

    金爷不懂书法。

    但听闻他们青府两代人却是都对这个字情有独钟,不免心里有些疑惑。

    “家和万事兴。你可曾听说过,这人间事都是以和为贵?”

    青然问道。

    金爷当然不懂。

    但看父亲说的严肃,也只得跟着点了点头。

    “往常我写这个字的时候,无论写了多少遍,多少年,却是都觉得缺了些什么……只有今天这一次,却是真正写出了骨气,写出了精魄,写出了神韵!”

    青然说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金爷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青府了。

    前路无去处,后路不可归。

    任凭谁在这样的状况下,都是难以笑出来的。

    他还能在这里心平气和的听他父亲说话,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心境了。

    “现在你可懂了?”

    青然接过那一张写着‘和’字的信笺问道。

    “我懂了。”

    金爷说道。

    又喝了一壶酒。

    “懂了就好,那这字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青然从床上起身,拿着这张信笺走到灯前点燃,而后抛出了窗外。

    “不懂我也不会回来。”

    金爷笑着说道。

    样子很是轻松。

    “你懂了自然是要回来的。而且什么时候懂都不晚。”

    青然说道。

    举起酒杯,和儿子手中握着的酒壶碰了碰,自己仰头饮尽

    可金爷却没有喝。

    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没有旁人。”

    青然问道。

    “父亲当年,为何要那么做?”

    金爷问道。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

    他的母亲去世之后,青然便因为伤心过度而抱病卧床。

    从此青府中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小钟氏处理。

    由此才发生了后来一系列的排挤与纠葛。

    金爷和老板娘也就是在此时选择远走高飞。

    从此这青府表面上看还是青府,实际上里面却是姓了钟。

    “你对鸿州,对阵北王域有什么了解?”

    青然叹了口气问道。

    金爷想了想,终究是摇了摇头。

    他当然有了解。

    可是自己的父亲既然如此问了,就说明他了解的,并不是青然想说的。

    “鸿州是震北王域武力第一的州府。不论是兵马甲帐,还是江湖武修,都是第一。”

    青然说道。

    “兵马甲帐暂且不论,可是江湖武修中,咱们青府可谓是鸿州第一!”

    金爷说道。

    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自豪。

    “第一是好事。但第一也是坏事。”

    青然说道。

    “却是为何?”

    金爷问道。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人们却往往都会忽略枪打出头鸟这番道理。”

    青然说道。

    “所以父亲您,却是有意选择蛰伏?”

    金爷此刻才终究是恍然大悟。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称病不起,定有深意。

    但这病一装,就是十几年。

    单是这般隐忍之心,就是常人不可及的。

    本来金爷在心里还对自己的父亲有那么些许怨气。

    此刻却也是骤然都烟消云散了。

    青然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枚玉佩。

    金爷看到上面的纹饰,顿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没错,这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手给我的玉佩。也算是个信物吧。”

    青然说道。

    金爷心中震悚不已。

    青府虽然家大业大,可也就是在鸿州之中。

    在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眼里,青府就是或许就是一只蚂蚁。

    只不过这只蚂蚁,相比于其他的同类,较为强壮罢了。

    “就在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咱们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孤身一人曾深夜到访。就在你母亲的灵堂前,把这枚玉佩交给了我。”

    青然说道。

    “他要我们青府办什么事?”

    青然问道。

    青然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小心谨慎,心中甚是欣慰。

    若是旁人听到此事,定然会欢心若狂。

    但天下间,越是大张旗鼓的事情,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做不得数。

    越是这般隐晦的点题,则越是危机四伏,鬼影重重。

    “震北王上官旭尧很早就发现,震北王域中似乎有一股邪异的势力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不过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要知道像他们这般能坐上王位的人,那都是天星照命,有大气运傍身的。你我的直觉或许只是瞎猜,震北王上官旭尧却不会无的放矢。”

    青然说道。

    “可是他为何会选中我青府?”

    金爷问道。

    “我也不知道。而且他把玉佩交给我之后,只说了寥寥几句。”

    青然说道。

    “他说了什么?”

    金爷急切问道。

    身体都有些微微朝前倾倒。

    “我不想告诉你。这话,越少人知道越好。”

    青然说道。

    “所以父亲你当时并没有阻拦我和妹妹离开青府,其实却是一种保护?”

    金爷问道。

    “这样的事,我必须得接下。你小娘方才说,若是答应了鸿州州统文听白的提议,咱们青府就和鸿州州统府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实际上,青府早就已经和震北王府有了羁绊。相比较之下,鸿州州统府,却是不值一提。”

    青然说道。

    “现在看来,这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担心却是不无道理的。”

    金爷说道。

    他想到了饷银被劫夺一事。

    这件事一定就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先前的直觉有关。

    不过当时只是担忧,现在却是实打实的发生了。

    “所以你一定要和文琦文还有你青妹一同上路去矿场。这一路上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会派出青府内最精锐的力量随你们那一道前去,另外,我今天下午,也有派人去往了震北王府。不管有没有回信。起码都让他们知道一下……咱们青府可以是他人手里的棋子,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资本去选择。但即便是棋子,也要当活到最后的那颗。”

    青然说到。

    手里的酒杯被他紧紧的攥着。

    金爷可以看出父亲心中的不甘与坚决。

    “等此事了解,父亲可曾想过退路?”

    金爷问道。

    棋盘上活到最后的棋子,也难道被收拢的命运。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此一时彼一时。

    若是青府安身立命的本钱就在一个‘和’字。

    那震北王上官旭尧想做的事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平衡。

    “你能这么问,说明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青然说道。

    “我们去雪山吧,从此再不沾染这世俗人间。”

    金爷说道。

    “这是一条好路。可惜我不能走……不过你一定要带着你的两个妹妹离开。”

    青然脸上闪过一阵苦笑。

    金爷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

    当下心中也很是悲壮。

    他知道父亲的心与光阴,虽然没有随着母亲的死而离去。

    但却在震北王上官旭尧把玉佩交道他手中那一刻,便定格于此。

    不过在时光停步之后,金爷却依然记得,当年他小时候骑父亲肩膀上的样子。

    一袭青衫,吹开了关于四季轮回的种种,母亲抬起头看着父子俩。

    眼神温柔得如同太上河边清晨蔓延的白色大雾一样。

    当时的金爷和青然都想不到,在十几年后的一个冬日里,落雪会将青府还未奏完的乐章全部覆盖,冰冻。

    夜很深了。

    每到夜晚,天地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很是模糊。

    在苍穹悄然遁地之后。

    在古道的西风吹散红霞之后。

    在深沉如沧海的父亲隐忍之后。

    在春风的吹佛下花柳解冻之后。

    在山鸟被惊醒四下乱飞之后。

    在金爷自己原本俊俏的容颜变得沧桑之后。

    酒已喝完。

    金爷与青然,二人相对无言。

    没有感慨,没有叹息,神色坦然。

    “我先走了,父亲你早点休息。”

    金爷起身说道。

    看到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反应,青然便准备离开。

    “明日你要与我一同去趟鸿州州统府。”

    就在金爷正准备推开房门前,青然忽然开口说道。

    金爷的脚步顿了顿,说了声好。

    走出青府的主座。

    金爷在园中漫步。

    他睡不着。

    也从未这么早睡过。

    除非他喝醉了。

    可是今晚那几壶酒,还远远未到能让他喝醉的量。

    金爷觉得有些无聊。

    这里虽然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了,还是觉得异常陌生。

    以前府中的那些熟人,也不知还在不在。

    即便在,看到金爷的这副样子,也不定能认得出来。

    当金爷一走进青府的时候,他的心头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压抑……

    仿佛他并不属于这里。

    黑夜中的一座座楼阁,脚下的的石板小径,以及旁边的流水花丛,都在无声的抵制着他。

    金爷走到了自己以前的住处,这里倒还是老样子。

    没有什么改变,也看不出任何破败。

    看来小钟氏的确没有说谎。

    定然是安排了下人,时时打扫。

    不过徘徊再三,他却是没有进去。

    金爷叹了口气,走出了青府。

    他还是决定到鸿州府城里,寻一处客栈住下。

    离开的久了,人都会想家。

    但若是离开的足够久,家也会随之而变得异常淡漠,人也会变得随意起来,四海为家。

    金爷不准备从青府的正门走出去。

    他当年还在家时,曾让人在自己的住处后开了一处偏门。

    那处偏门修的极为隐蔽。

    看上去和普通的墙壁没有什么两样。

    由机括联动开启或关闭。

    那一处机括就在门旁的地面上。

    一年四季不是被青草落叶覆盖,就是被白雪掩埋。

    却是只有他能够知道。

    只不过但他刚刚绕到自己住处的后方时,却就停住了脚步。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竟是把金爷呛的轻轻咳嗽了两声。

    紧接着,一道刀芒如同天际惊雷,在黑夜中骤然爆发绽放。

    金爷看在眼里,身形飞快的朝后退去。

    脚下却是不慎被一片滑腻之物阻碍,差点打了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之后,发现那道寒芒已经悄然散去。

    “是谁?”

    金爷问道。

    他右手甩开了衣襟的下摆。

    露出一把长刀。

    “你应该问是谁竟敢闯到青府里杀人。”

    声音响起。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那人随即点燃了一枚火折子,屈指一弹,就打进了旁边的灯火中。

    “是你!”

    金爷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庞。

    也看清了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都是青府的下人和护卫。

    足足有十七八具之多。

    有些人已经死了很久。

    颈部的伤口,已经结痂。

    而有些人却是刚刚死去。

    鲜血还在兀自汩汩流出,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血池。

    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过他的目光更是定格在面前,这位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身上。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金爷动容的说道。

    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不住的颤抖……

    “你认识的我已经死了。”

    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说道。

    “可是你不但没死,还杀了青府的人。”

    金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