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都会变的宽大拖拉。

    平日里还好,若是起了风,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那酒肆门前,旗杆上挂着的酒招子一样,烈烈作响,滑稽无比。

    但除此之外,这伙伴却是以为极其严肃的人。

    严肃到,店家觉得他死气沉沉……却是根本不像以为二十郎当的年轻人。

    他从来不会留意身边的任何虫鸣鸟叫。

    也不会为任何娇嫩的花朵,美艳的姑娘而驻足。

    眼中只能看得见饭碗,酒壶,床铺,和剑。

    不过也正是如此,店家才觉得他今晚这般放肆的趴在地上很是怪异。

    往常他喝多了的时候,总是会率先说一句:

    “喂,我喝多了!”

    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就跑到屋子后头的空地上,用剑鞘挖一个小坑,而后一口嗓子眼,把胃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的吐出去。

    待漱完口时,再把这个小坑买上。

    天亮时,往后面一瞧,店家看到了许许多多个小土坑与小土包。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片地竟是有这么多的老鼠打洞。

    这些细节,在以前,店家也没有觉得怪异。

    现在细想之下,一个说自己喝醉的人,怎么会是真的喝醉?

    一个扣着嗓子眼,一丝不苟的呕吐的人,又怎么会真的想要喝醉?

    可是他若是没喝醉,为何要说自己喝醉?

    他若是不想喝醉,为何还要去喝酒?

    以及今晚,他喝醉的怎么这么突然……

    店家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伙伴一点都不了解。

    人若是做出了违背习惯的事情,一反常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店家除了知道自己这位伙伴爱喝酒,很冷漠,很严肃之外,其余的都是一片空白。

    或许他有一个极为凄楚的身世,或许她有一个深爱却不得的人。

    这些店家却是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店家长舒了一口气。

    万幸今晚他喝多了。

    没有唐突的对自己的伙伴说交个朋友。

    否则被拒绝还是小事。

    万一伙伴要是真的答应了,店家反而会觉得很是愧疚。

    因为朋友这两个字,用在他俩的身上,还着实不配。

    但让一个冷静如月,冰凉如雪的伙伴突然如此反放肆的大嘴淋漓,岂不是太过于矛盾?

    店家忽然对这位伙伴的从前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拼凑的小床上起身。

    随即那“小床”也吱扭吱扭的缓缓散架。

    店家忍住刺鼻的酒味,重新回答了屋中。

    他打开了伙伴的柜子,也拉开了抽屉。

    但却是空空如也。

    就像他对自己伙伴的了解一样,什么都没有,尽皆是虚无一片。

    他的柜子中好歹有几身换洗的衣服,还有前天刚买的一双新鞋。

    可是伙伴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店家者才想起来,伙伴似乎从来都没有换过衣服。

    当身上的衣衫脏的不能再穿,还微微发臭时,就会到市集中买一套新的换上。

    拉开伙伴的抽屉以及打开柜子的行为,虽然很道德。

    不过此时失落的情绪在店家心中却要远比羞愧来的更多。

    第二天,店家还是在自己那张拼凑的小床上醒来的。

    伙伴不在屋中。

    昨晚喝光的酒壶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店家急忙跑到了午后,看到那篇空地上果然新增了一个土包。

    看规模,却是要比其余土包都要大上不少。

    也就证明昨晚自己的伙伴的确是要比以往跟多时候都要醉的厉害,醉的彻底。

    这一天一直到了晚上,伙伴都没有回来。

    店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然也就无处可寻。

    喝着酒,等了小半个时辰,困意袭来之时,就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让他睡到尽兴。

    他在一片火光之中行来。

    烧着的却是他的枕头。

    一股焦糊的肉味传来,接踵而至的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店家大叫着起身,抓起自己的剑,就朝着屋外跑去。

    他一口气跑到了河边,把头深深的埋进了河水中。

    夏日的河水是温暖的。

    但他的脸颊却因烧伤而很是滚烫。

    温暖的河水,并不能麻痹他的疼痛。

    可是夏天又能从哪里找来冰雪?

    店家能做的,只是一直把头埋在水里,一动不动。

    忽然他的后颈被人揪住,猛地提了起来。

    店家茫然的睁开眼,看到身边站着的却是自己的伙伴。

    “原来没死……”

    伙伴冷冷的说了一句。

    “你想我死?”

    店家艰难的张开口问道。

    每一个字多牵扯着他面部的肌肉和皮肤,痛苦不已……

    伙伴很是稳健的点了点头。

    目光与神色中都不掺杂任何感情。

    “你为何想我死?”

    店家问道。

    虽然说话对现在的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他还是要说。

    “因为我不需要朋友。”

    伙伴说道。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理由。

    他们明明还不是朋友,可是伙伴却已自己不需要朋友的理由要杀死店家。

    “因为我觉得我们就快变成了朋友,而我不需要朋友。”

    火把接着说道。

    “所以你就要杀死我?而且是烧死?”

    店家声音颤抖的问道。

    “和我做做朋友,会比死还痛苦。而人死了,要么下葬,要么火化。我没有时间埋你,还不如直接把你烧死,也就等同于火化了。”

    伙伴说道。

    依旧是超脱寻常的冷静。

    冷静到把店家心中翻滚的怒火都平息了下去。

    店家仔细一想,这道的确是自己这位伙伴的行事风格。

    雷雷风行,完满彻底。

    既然一定要自己死,那就干脆连后事一并做好。

    “但我现在没有死。”

    店家说道。

    “你当然没死,你还在和我说话。”

    伙伴说道。

    “你现在也没法子烧死我了。”

    店家说道。

    眼睛盯着他手中的剑。

    “一个清醒的人,定然不会被烧死。”

    伙伴说道。

    “所以你要出剑吗?”

    店家问道。

    “不……你我的武道修为和剑技招式不想上下。我没有把握用剑杀死你。”

    伙伴低头沉吟了许久,这才开口说道。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坦诚,也极为真实。

    都说谎言可怕。

    但坦诚到了一定的,却是还不如谎话。

    店家现在没听伙伴说一句话,心头就会颤抖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害怕。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没有信心用剑杀死我才放的火,还是因为你觉得烧死我顺带就能把后事一并了断?”

    店家问道。

    “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情……防火的时候,我想的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对剑有没有信心,是你方才问了,我才考虑出来的。”

    伙伴说道。

    店家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他也着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伙伴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

    店家颤巍巍的抬起手,似是准备挽留。

    但终究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伙伴消失在了夜色中。

    待店家再回到屋子时,看到整个屋子都被烧塌了。

    不但房梁断成了几节,就连柜子,抽屉,以及柜子中的衣裳,那一双还未来得及穿的新鞋也都被烧成了一抔灰。

    店家失魂落魄的再度回到了河边,在河岸旁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湍急的喝水让他看不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丑。

    想到这里,却又莫名的想笑。

    店家把自己的一只袖子裁开,蒙住了自己的脸,离开了河岸。

    成了杀手之后,更是没有朋友。

    但却又多了许多的伙伴。

    可无论是谁,店家都觉得不如那位把自己差点烧死的。

    每次想起他时,也总会想起两人在一盏孤灯下,吃着烧腊喝酒的时光。

    当这种念头强烈到要喷薄而出时,店家又回到了当年的地方。

    市集仍然很繁华。

    来往的人们川流不息。

    可是那间烧腊铺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店家从市集的东头走到洗头,来回折返了五六次都没有找到。

    和那位伙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失去了,店家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一个时常闭店关门的烧腊铺子就在这市集上重新开了起来。

    味道极好,每次开张都能引得大排场龙。

    只不过店家本人却从不转身回头。

    向来都是背对着柜台,专心致志的熬着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的汤汁。

    至于不开门的时候,自然是代价有别的事做。

    杀人。

    “我们终究没成朋友……甚至连伙伴也不……”

    店家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但这句话还有说完,店家就感觉自己的喉头被一道寒凉抵住。

    “你的天涯,我看到了!”

    李俊昌说道。

    他手中的‘咫尺天他’此刻正死死的抵在店家的喉头上。

    店家手中的长柄铁勺,不知何时也去到了李俊昌的手中。

    “有些人的天涯是未来,有些人的天涯,却是过去。”

    店家神色平静的说道。

    随即伸出右手,轻轻的捏住李俊昌的刀锋,将其从自己的喉头上移开。

    李俊昌虽然运足了劲气想要阻止……无奈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夜我所知道的一切,不过你还要等一点时间。”

    店家说道。

    李俊昌看着自己被移开的刀锋,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我可以等,但我的朋友赶时间。”

    李俊昌说道。

    “他倒真是你的朋友!”

    店家看着金爷说道。

    不过这句话声音极小,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你还是我的富贵,不过你可以先走。等我把那件事的头尾全都告诉了他之后,我还是会去找你的。”

    店家说道。

    说完便转过身去,朝自己的烧腊铺走去。

    李俊昌冲着金爷点了点头,随即轻轻一笑,而后跟在了店家身后。

    金爷摸着自己下颌处的胡须,一直到这两人的身影全都走进了烧腊铺中之后,才扬起手臂一招,口中大声喊道:

    “出发!”

    文琦文个青雪青知道,这次上路,恐怕中间就再无停下来的机会了。

    好在方才打斗之是,两人也吃了不少干粮,喝了不少水。

    这会让肚中鼓胀鼓胀的,想来足以撑到抵达矿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