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着一张小几,两把太师椅。

    小几上有一把茶壶,两个茶杯。

    茶壶盖子紧扣,壶嘴正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一看就是新沏的。

    张学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本家堂叔朝那小几走去,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同时落座。

    本家堂叔先开口,让张学究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叩头敬茶。

    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

    丢了笔,扔了砚台。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

    他父亲说道。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一面白扇,。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无人看到。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

    正面是三根羽毛。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

    羽毛,书卷。

    羽书。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

    断情人本名沈离。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笑了笑。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

    本就无法强求。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

    断情人问道。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

    张学究笑着说道。

    断情人皱起眉头。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

    张学究说道。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

    “过来坐下!”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

    “你认识她?”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张学究反问道。

    语调微颤。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

    张学究问道。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

    赵茗茗说道。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

    “没见过,想去看看。”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

    张学究哑然……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张学究接着问道。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

    中都城,擎中王域。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

    “好……去中都好!”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

    赵茗茗借着说道。

    张学究笑而不语。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

    而是为了保护。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

    “你们走吧。”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不要紧吧?”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

    张学究说道。

    “多谢了!”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

    赵茗茗问道。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

    糖炒栗子疏导。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

    镇外的山岗上。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会有事。”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