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先前还能蹲城墙下岿然不动,但到了第三日却是已经坚持不住而身子前倾。王城门口饿死人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才会请他吃饭。

    说完了原因,震北王上官旭尧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准备离开。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身子骨康健硬朗,没有害病。应当是还修过武功的,不然怎么能够在肚中饥饿的情况下,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三天?但这正是由于他们自持懂一点武道,便觉得可以千里行天下,闯江湖,等一无所有,满身伤病的时候,才想着来繁华的王城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发一笔横财,结果却是连走进王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蹲在城墙根儿下,用自己的后背,在城墙上烙出一团黑影。

    行走和江湖,本就是两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杀人越货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是一个自己都要饿死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去杀人?这世道,百业兴旺。即便是没有修过武,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也能挣口饭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但是他却不行。修武不够彻底,读书并不识字。想想当初离开故乡时的豪言壮语,再看看眼下自己混成的这副德行,却是也不好意思回去。

    况且回去了,只能下地种田。一直在外面,又放下脸去街头扛活卖力气。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在临走前,还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他告诉这人,自己这里有个活儿很适合他做。不仅能够每顿吃得饱,还能吃得好。他爱吃的酱肘子,以及糖醋鱼,只要能吃得下,就是百八十份也能付得起账。他嘱咐这人要快些考虑,毕竟一顿饭就是吃的再多,终究也会有饿的时候。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扔到了他的脚边,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穿上鞋,洗把脸,顺着祥腾客栈门客的这条长街一直朝北走,走到走不动为止,便可以再见到自己。随后,震北王上官旭尧便自己光着脚走了出去,大家上的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自己脱掉的不是鞋子,而是一双百斤重的枷锁。

    一个人穿不穿鞋子,真的是太重要了……衣衫褴褛虽然也不够体面,但若是光着脚,连双鞋子都没有,那却是不体面中的不体面,堪称下下等。王城里的那些个叫花子,夏天是也会很小心的把裤子裁下来一截,裹在脚上,以此来标榜自己虽然要饭,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了这最后一丝体面。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光着脚,但却没有人敢说他这是不体面的做法。因为他是震北王,是震北王域之主。这样反诉的要求在他的身上已经不适用了,他敢说即便是光这身子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去指指点点。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想到的是,这番光脚走回王府,不但没有给他招致任何非议,反而多了许多贤明的称号。

    三日后。

    震北王府门前。

    那人穿着鞋子,跪在路中央。

    往来的人不解的看着他,都大多都躲得远远地。

    他们或许都觉得这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暴起,对旁人来讲却是一场飞来横祸。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跪在路中央时,已经过了正午,他刚刚起床,而他却依旧跪了将近三个事成。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清晨洗澡或泡脚的习惯,但今日却破天荒的让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泡脚。随后,又穿上了一双洁白的袜子,和崭新的靴子,背着手,独自走出王府,走到那人身前,弯下腰低头看着他的面庞。

    依旧很是清瘦,但眼神却多了些坚定与果决。震北王上官旭尧问他为何今日才来,毕竟距离上次吃完饭又过了三日。这让人很难区分,他究竟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接受震北王上官旭尧给他的活计,还是因为肚子又饿了,走投无路才来。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吃惊的是,这人极为痛快的承认自己的肚子又饿了,但他同时也说,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脑袋才是清明的。若是顿顿都吃饱,那便只想睡大觉,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去思考问题。这种言论等震北王上官旭尧来说着实新鲜的紧……因为他从来没有而过肚子。一个没有饿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每段饭吃的太饱。因为他没有对下顿是否没有着落的恐慌。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领着他走进了王府,随着王府的大门重新闭合上的那一刻起,这位吃不饱饭还没有鞋穿的男人得到了异常彻头彻尾的机缘。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没有同样的经历,自是无法真正的交心。

    一个曾经快要饿死的人,对食物的需求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执念,而一旦他知道了食物可以用金钱来购买时,这种执念便会在骤然间调转了方向。

    “王爷,该用膳了!”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头看到他的手上正蹲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菜碗,一饭碗。一双掉了漆的木筷子斜插在糙米饭中,被饭的热气熏蒸着,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面前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了起来,还把窗台上的那盏灯打翻了……震北王上官旭尧重新推开窗子,还把那灯盏服气,重新点燃。随后接过孙德宇手中的托盘,把两个菜碗放在了灯盏的左右,那只装了满满一碗糙米饭的翻腕,放在了灯盏的前面。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把那米饭中斜插的筷子扶正,后退了一步,开始欣赏起面前的菜色来。

    今天的菜有几分别出心裁。

    一碗清炒白菜,每一片竟是都被切成了菱形,切面的边角线十分平整,和被切成凌乱碎块的葱姜蒜放在一切,还真是有几分般配。另一碗则是土豆,却是丝与片的混炒。这备忘山观需要不用尝都知道,这土豆定然是不好吃……要么丝,要么块,要么片。入锅的菜,行装自然要统一起来。这可不是为了好看不好看,而是不同的形状,受到的火候也不同,炒出来要么老了,要么太嫩,这般奇怪的口感,怎么会好吃?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本也就没有想吃,他走到自己的床边,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放在了窗台下,他刚刚站里过得地方。

    “今天是晓立的三七。”

    震北王上官旭尧扭过头对这孙德宇说道。

    说完后拉着他一道,对着窗台上的饭食,灯盏,以及地下的靴子很是肃穆的鞠了一躬。

    “王爷你这是何必……”

    起身后,孙德宇很是不解的说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出卖自己,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叛徒如此深情重义。

    孙德宇比晓立入震北王域要晚了几个年头,但他也曾听说晓立与震北王上官旭尧之间的过往。若不是当时的一顿饭,他应当是早就饿死在震北王城的城墙下了……哪里还有日后总揽王府的风光?

    “总是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否定了一个人的所有……人都会犯错,但他也做了许多对的,好的事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虽然还是没有彻底的明白过来,可就是觉得自己似乎对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王爷毫不了解……

    “你也会出错的,我也会。我很能原谅自己,所以也能原谅你们。但我原谅自己市一刹那,原谅你们总是需要些时间!”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说完笑了笑,然孙德宇下楼去找老板娘再要一份饭菜送上来。他忽然又想尝尝那丝和片混在一起炒的土豆丝究竟会是什么味道,没想到一入口,却是就另其瞪圆了眼睛。

    一锅米饭,一个馒头固然平凡,这里吃不到王府中变化万千的精致事物,但不管吃下了多少山珍海味,有菜无食者,终究是下等。五谷中的稻、黍、稷、麦、菽,从南到北,遍布广袤的五大王域。不过,几乎所有五大王域中的人都知道一个概念,那就是西北两大王域的人喜欢吃面食,而东南以及沿海两大王域的则顿顿离不开米饭,至于中都,却是百花齐放。

    震北王上官旭尧是平南王域之人,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乡下”很久,但他的口味却仍旧没能有太多改变,仍旧爱吃南方的米,和新鲜的菜。而老板娘这里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顶饿而已,却是从来没有过让他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今天这道奇怪的土豆丝,一口下去,就令震北王上官旭尧欲罢不能……明明没有用任何稀奇的调料,烹炒的手法也是如日常般无二。震北王上官旭尧想起了先前李俊昌发出的那一阵爽朗的笑声,心中不自觉的认为这土豆的味道,或许和那阵笑声脱不了干系……

    孙德宇从未见王爷如此狼吐虎咽的吃过饭,他每次都是慢悠悠的,显得极为安逸。不过一想到这世上本也就没什么事值得让他着急,故而也就能够想通。

    吃完之后,震北王上官旭尧“呼”起身,瞬时就不见了身影。

    待孙德宇感觉得面前传来的风是,他已经走到了楼下大厅中。

    “这土豆丝,是谁炒的?”

    震北王上挂需要高举着一只空碗问道。

    “我炒的,他切的。不好吃?”

    老板娘淡漠的问道。

    好吃又如何?不好吃又如何?

    这饭菜,只要给你送上了楼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吃了没吃,却是都要付钱。至于这口味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馆子,好店面,由不得人挑剔。

    孙德宇紧随其后的走下楼来,看到王爷刚好把这手中的空碗放在桌子上。

    “看到这碗土豆丝很对你的胃口?”

    景鹏看着空碗问道。

    “你吃了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晋鹏摇了摇头。

    “你一定得尝尝,你们都得尝尝!若是不吃,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大厅中的众人朗声说道。

    此时正在吃饭的,只有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小姑娘。

    看到赵茗茗面前摆着的菜碗,震北王上官旭尧走上前去问道:

    “吃的还习惯?”

    赵茗茗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筷子顿时僵住。

    眼前这人问的是“吃的还习惯吗?”,而不是“好不好吃”。

    听起来都是询问这饭菜,但实际上却是大有不同。

    “味道不错!”

    赵茗茗轻轻一笑,回答道。

    “怎么来了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让老伴娘给他上了一壶茶,一壶酒,自己则径直坐在了赵茗茗的对面,传音问道。

    糖炒栗子向来不喜外人来打扰自家小姐,尤其是还在吃饭的时候。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坐在了自己等人的对面,当下就要拍桌子发火,但却因看到赵茗茗丢过来的眼色而忍住。

    “阁下是谁?”

    赵茗茗同样以传音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只是好奇为什么回来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看样子,他却是并不想告诉赵茗茗自己的身份,但他对赵茗茗来这矿场究竟是为了何事很是好奇。

    “出来随便走走……难道这矿场却是禁忌之地?”

    赵茗茗问道。

    “这倒不是,矿场就在这里,你来不来它也在这里。只不过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你若是只想随便转转,还是看完了早些离开的好。呆久了,难免会有些事端。”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也倒了一杯茶。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同时也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这样喝酒,还能有什么滋味?”

    赵茗茗问道。

    “这样喝酒的滋味就和现在的矿场一样。没试过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到有人这样做了,就会好奇。但若是真的去尝试了,便又会觉得也就如此,着实算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赵茗茗默不作声。

    对于眼前这人的心思,她知晓的很清楚,无非是让她离开罢了。但越是如此,这里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强。赵茗茗就更是想多呆几天,看看这矿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怎么从自己刚踏进门开始,酒杯接二连三的劝说离开。先是老板娘,然后是眼前人。

    震北王孙德宇没有得到赵茗茗的任何回应,却是也觉得有些无趣……兀自撇了撇嘴,却是就起身准备离开。

    “你的酒!”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没有传音,而是直白的从口中说了出来。

    “算我请你喝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不必!我要喝,会自己买。”

    赵茗茗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应当是震北王上官旭尧执掌震北王域之后第一次被人拒绝,一时间他却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他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即使是和他最近亲的人也是如此。或许就会暗地里悄悄的抱怨几句,但决计不会明晃晃的抗命不从,反而都是一丝不苟,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听到赵茗茗语气如此坚决,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灭了办法……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把酒壶和茶壶都拎在手上。省的让赵茗茗再把自己叫住,说这茶她若要喝,也会自己买。那样一来,岂不是尴尬?

    他的目光短暂的扫过了靖瑶好高仁,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脸上神情淡然,嘴角似是还有微微笑意。走到晋鹏身边后,伸手拍了拍晋鹏的肩膀,说道:

    “一定要尝尝这道菜!”

    但是就在他的脚步堪堪踏上楼梯的第一级时,老板娘却说,这道菜已经没有了。不仅是这盘土豆,就连那切成菱形的白菜,也没有了。

    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上楼的背影,高仁突然脸色大变。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瘫软下去……他本就个头不高,如此一来,却是连桌面都够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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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爷府中。

    自然又是高朋满座的酒局。

    自然是以小机灵为中心。

    只不过桌子的一角,却显得和其他人很是格格不入。

    华浓坐在青雪青的身边,隔过去,则是文琦文。

    从头三杯喝完之后,青雪青就在于华浓不停地说到着什么。

    但是她二人声音极小,就连靠的最近的文琦文支棱着耳朵,却也是只能听到个大概。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有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但是我的身字已经是极端虚弱了……很多人都觉得,虚弱的时候应当是全身瘫软,其实不是,当时我的身子极度的僵硬。我脑子里虽然依旧在浮想联翩,但是僵硬的身子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我特备想要翻个身看看周围到底是什么动静,但是这个动作在我的脑中重复了几十次,我确实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华浓说道。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她却是和青雪青讲起了曾经生活在山野中的往事。

    这也是让他最为心惊动魄的一次,因为在他疲弱交加,又害了伤寒的时候,身后竟然跟着一只落单的孤狼。

    “然后呢?你为什么想要翻身?最后你是怎么翻过去的?”

    青雪青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当时我听到的声音,就和你现在喘息差不多!只不过每一声之间的间隔要更久一些,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翻过身去的。因为我倒在地上时,是趴着,连冲下。下巴应当是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火辣辣的痛!痛到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疼痛过后的麻木却让我的脖颈不能扭动分毫。所以我必须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这样才能看到我身后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华浓喝了口酒,接着说道。

    看来这喝酒说故事,并不是只有小激灵才会如此。任凭谁,说起自己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或是又颇为感慨的往事,都是想要喝酒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翻过身来,看到两丈左右的树石之间,有一头灰狼。应当是落单了的……要知道狼群向来都是一个整体。群起而攻之时所向睥睨,但若是落了单,它的日子定然就会变得不好过!”

    华浓说道。

    青雪青听到这里,振奋的又喝了一杯酒,却是连身边文琦文说的让他“慢些喝”的关切之词都没有听到。

    但华浓却是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青雪青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先前这两人的轻视,让他的胸中憋着一团火,却是一定要说些能够标榜和证明的事情来才行。

    想着想着,华浓却是笑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青雪青说道。

    “昨天我也笑过,先前我也笑过。”

    华浓说道。

    “那是苦笑,苦笑算不得笑!就跟蜗牛不能套上犁铧去犁地一样。”

    青雪青撅着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