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姑娘,十分抱歉……画舫修缮的费用,在下一定全部承担!”

    邓鹏飞举起酒杯对着蒋琳琳说道。

    “邓公子不必客气,即便是要修缮,也都是由太上河统一负责。”

    蒋琳琳说道。

    可是她却并没有端酒回礼。

    刘睿影看得出她的心情很不好。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没有谁会感到轻松。

    “没想到这李韵的来头竟是如此惊人……”

    蒋琳琳说道。

    声调低小,似是在自言自语。

    方才听了刘睿影叙述完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之后,蒋琳琳就变得极为沉默。犹如一盏残灯,虽然还在尽力的绽放光彩,可辉煌已经远远比不上先前。她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体面和气质,但在心绪的影响下,人却是可以在一瞬间就变得萎靡不振。

    邓鹏飞自讨没趣的将杯中酒饮酒,随即自嘲的摇头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的酒已经被喝的七七八八,菜也都凉了。蒋琳琳的心绪不知不觉的影响了每一个人,若说还有谁是轻松的,那便只有今朝有月以及糖炒栗子和坛庭的那位小姑娘。

    这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来回张望,漆黑的瞳孔扫过了在坐每一个人的面庞。除了今朝有月对她轻轻一笑之外,其余人等包括赵茗茗在内都低着头。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好像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但要是环境不允许的话,那便会低下头来,看着地,看着脚,不想让任何其他的东西冲进自己的视觉里产生影响。

    坛庭的小姑娘显然不明白这一点。

    或许她以前明白,只是现在记不得了。

    她轻轻的扯了扯糖炒栗子的衣角,不光是因为她就坐在小姑娘身旁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糖炒栗子应当是这雅间儿内看起来最正常的人。今朝有月虽然也正常,可小姑娘与他并不熟悉。唯一熟悉又正常的,便只剩下糖炒栗子一人。

    她并没有感觉到小姑娘正在揪住她的衣角,使劲拉扯着。因为糖炒栗子正在专心对付桌上的一盘清蒸鱼。

    这一盘清蒸鱼摆在桌子的正中间,几乎一筷子都没有动过。其实这张桌山总共摆了十七八道菜,偌大一张圆桌几乎被摆满到只剩下每人跟前一点点放酒杯碗碟的位置。

    糖炒栗子身材娇小,胳膊短。

    想要够到桌子最中间的这一盘清蒸鱼着实要花费不少的力气。

    之间她左手撑着桌沿,以此为发力点,上半身微微从椅子上抬起。右臂笔直的伸出去,手中筷子好拼命的朝前够着。但即使是这样,她的筷头也就只能碰到这条鱼的脊背。 鱼脊背虽然肉多而厚实,鱼刺却也不少。会吃鱼的人,通常都不会选择鱼脊背。

    刘睿影记得他上一次吃鱼脊背,还是在定西王城里遇到汤中松的时候。他俩一道去了定西王城内的祥腾客栈,叫了几个菜,喝着酒。虽然后面酒三半和欧小娥的出现,打乱了他们二人的性质,但点的一条鱼却上的极快,赶在了这二人之前。

    汤中松拿着筷子指着这条鱼,对刘睿影说,他能用这一条鱼说出四十七种由头,每一种都能让刘睿影无法拒绝的喝一杯酒。

    刘睿影当然不信,汤中松便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鱼鳍。

    看着盘子里干巴巴的鱼鳍,刘睿影当然不会有任何食欲。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只猫怕是都不会对鱼鳍产生任何兴趣。最多是闻闻上面沾染的腥味,解解馋。

    但汤中松却说,这鱼鳍犹如航船之舵,无鱼鳍则无方向。将鱼鳍放到刘睿影的盘中寓意便是说他日后定能和这鱼鳍一样,成为左右一方风云的掌舵人。刘睿影听后当然无法拒绝,只得笑着喝了一杯酒。

    随后汤中松却是又加了一块鱼脊背处的肉给他。

    这块鱼肉还在汤中松的筷子上时,刘睿影就看到了起码五六根鱼刺。不大的一块鱼肉,竟是如同个刺猬似的,让人无从下口。

    鱼肉落入盘中。

    正好摆在那块鱼鳍的上方。

    刘睿影问他难道这鱼脊背的说辞却是要比掌舵人还重要?汤中松收回筷子,指着鱼脊背,说这鱼脊背和人脊柱没有什么区别。人无脊柱不立,鱼无脊背不存。对于一条鱼或是一个人来说,这脊背的作用便是中流砥柱之效。因此这鱼脊背最中央的一块肉在刘睿影的盘中, 他又怎么不为了这一句‘中流砥柱’而痛饮一杯?

    就在刘睿影喝下了第二杯酒后,汤中松的筷子伸向鱼肚之前,酒三半的到来却是将这四十七杯酒打断。

    看到糖炒栗子每一筷都夹的是鱼脊背上的肉,刘睿影不自觉的便想起了这段趣事。

    也不知道汤中松和酒三半在博古楼中过得如何。

    酒三半只要有酒定然就会活的不错。

    但汤中松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现在没有了张学究的约束,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好在刘睿影离开前,曾对萧锦侃嘱咐过,让他对这二人多多照拂。以萧锦侃的秉性,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应当都会做到,刘睿影却是也不会太过于担心。

    他只想着自己能够早点回到中都城里,在文坛龙虎斗开始之前能够与自己这两位朋友剑上一面,把一条鱼四十七杯酒剩下的四十五杯喝完,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你也想吃吗?”

    糖炒栗子终于是感觉到了身边小姑娘对她衣角的拉扯。

    刘睿影却是惊异的看着她吃鱼的模样。

    她竟然可以一边和那小姑娘说话,一边将鱼脊背处的刺根根不落的吐出来。这样的本事刘睿影别说没有见过,就算是做梦都想象不到。

    小姑娘听到糖炒栗子的话后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她右手的袖口。

    她并不想吃鱼,只是看到糖炒栗子在拼命的伸直手臂,勾着筷子夹鱼肉的时候,右手的袖口浸入了其他菜盘的汤汁里。

    糖炒栗子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思。

    看到自己的衣袖已经饱蘸汤汁后只是不在意的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接着便继续吃起来。

    刘睿影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将位于桌子正中央的鱼盘端起,和糖炒栗子面前的菜品交换了一下位置。

    糖炒栗子这才发现众人都极其安静的看着自己吃鱼,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随即手中的筷子也搁置在一旁,学着众人的模样安静坐好,一言不发。

    今朝有月转过头,看着刘睿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这是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蒋琳琳率先问了一句,得知敲门人竟是店里的活计。

    “有什么事?”

    蒋琳琳问道。

    “敢问蒋姑娘可在雅间儿中?”

    店伙计问道。

    “我就是。”

    蒋琳琳说道。

    丝毫没有让他开门进来的意思。

    太上河中最关键的两条准则便是态度与规矩。

    花魁有花魁的规矩,店伙计有店伙计的规矩。于此同时,大家也都有自己招呼客人时该有的态度。对店伙计来说,十分重要的一项便是殷勤不可太过,过了就是打扰。

    在座的人中没有一人出言唤过伙计,但他却自己敲门,这无疑于是在打扰。不但态度不对,也不符合太上河中的规矩。因此蒋琳琳根本不会让他进来说话,就连回答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楼下有位公子,说想要和您说几句话!”

    店伙计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显然也是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很好,但出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 他还是硬着头皮这样做了。不过这样的原因通常都是因为钱。

    “麻烦转告这位公子,今晚没有时间。”

    蒋琳琳说道。

    “那位公子说,若是蒋姑娘拒绝了,便报出他的姓氏。蒋姑娘听后定然会见他一面。”

    店伙计写着说道。

    “这位公子姓什么?”

    蒋琳琳问道。

    “姓谢!”

    店伙计说道。

    听到这个姓氏,不但是蒋琳琳心中咯噔一下。刘睿影和赵茗茗却都对视了一眼。

    这位谢公子莫不就是那位在饭铺中抬着佳肴美酒,大献殷勤之人?

    “告诉谢公子,我马上就下去。”

    蒋琳琳思忖了半晌,开口说道。

    “可是那位谢公子?”

    刘睿影问道。

    “姓谢的公子我认识的还有几个。但说话如此大言不惭,满含小孩儿心性,恐怕就只有那一个。”

    蒋琳琳说道。

    舔了舔因喝酒有些干涩的嘴唇,从袖筒中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整理一番发饰。她的侍女没有跟在身边,难得的清净,蒋琳琳只想一个人待着。万一喝醉了有些丑态,或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难保这些个做下人的出去不会乱嚼舌根。

    很多人对于独处,感到是一种折磨,但蒋琳琳却是难得的享受。

    几乎所有自我的痛苦,都是来源于人们不能一个人平静的待着。比起很多不必要的喧嚣来说,独自一人好像是更无法认识的一件事。 因为独处便会带来孤独,当整个人浸泡在孤独里的时候,那感觉简直要比二八隆冬时,浸泡在冰冷的寒里更加刺骨。

    但有的人却可以摆脱这些杂念的束缚,安然且泰然的同时,还能够十分积极的面对自己度过的时光。这样的人即便是孤身一人,但心中仍然充满了幸福与安全。比起那些个惶惶不可终日,对着池水或镜子顾影自怜,不停叹惋的人来说,同样的岁月可以过得更加充实。

    在这样的环境里完成的事情,做出的想法和考虑,都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有趣,足以引起旁人的主意。蒋琳琳最缺乏的便是这样的时间,不过曾经的她也正是因为受不了这样寂寞的煎熬,而选择投身于太上河中的喧嚣。

    这些明面上一触即破的巧合,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看着还行吗?”

    蒋琳琳大致收拾了一番后,转头朝着赵茗茗问道。

    “蒋姑娘倾国倾城,无论怎么样都是美的!”

    赵茗茗说道。

    蒋琳琳很开心笑了起来。

    女人本就喜欢听好听话。

    尤其是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好听话。

    不管是真是假,都能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蒋琳琳虽然是太上河中的花魁,但她却不轻易上床。因此她的客人虽然在太上河的花魁中算是极少,但却都对她十分倾心。

    她很很清楚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得到了,日后便会一天天的对自己冷淡下来。只要这么勾着、吊着,不断线,那这些男人就会始终对她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当蒋琳琳觉得有些人心浮气躁,却是就要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那边索性扔出一些无关痛痒甜头来安抚。

    这些个心怀执念的人们见状,顿时又会重新燃气希翼和憧憬。不但不会放弃冷淡,反而会比先前更加激烈。

    蒋琳琳莲步轻移,款款出门后,吩咐店伙计再拿些酒,同时将桌上已经冰凉的菜品全部撤换一份,记在她的账上。

    店伙计点头应允,随即又唤来两人走进包厢中开始忙活。

    唯独糖炒栗子把持着自己面前那一盘清蒸鱼,不让店伙计撤走。

    “再上一盘热的不是更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你懂什么,做熟的鱼就是要凉了之后才好吃!尤其是清蒸的!”

    糖炒栗子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酒可以冰着喝,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菜可以凉了在吃的。冷菜冷饭从来都是叫花子才能咽的下去的东西,他却是不知糖炒栗子竟然有这样独特的癖好。

    “清蒸出来的鱼,有些部分就会融化进汁水里。凉了之后,这些融化的部分便会和汁水一起,结成鱼冻。软软谈谈的,还很有滋味,我最爱吃!”

    糖炒栗子说道。

    “我记得好像对你说过一次?是也不是?”

    刘睿影当然摇头说不。

    虽然被糖炒栗子这么一说,他脑中着实有了些印象。但现在承认自己忘记,免不了又被糖炒栗子嘲讽一番。还不如干脆反咬一口, 不承认她曾经说过。对于这样的事情,糖炒栗子自己都记不真切。看刘睿影否认,便也点了点头,不再纠结。

    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店伙计便重新上来了一桌完整的宴席,和先前一模一样。

    “这里怎么上菜速度如此之快?酒还可以理解……但菜也这么快就说不过去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地方和家里做菜是不一样的。大体都已配置妥当,只差最后下锅一道工序。所以平时你觉得很花功夫的菜品,在酒肆饭铺里都能很快摆上桌来,就是因为如此。”

    今朝有月解释道。

    他却是在座的人里最有资格说话的。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就连那店伙计听了都说今朝有月是个行家。他在每一束灯盏里都添了些灯油。把稍长的灯芯,用剪子简短,再一拨弄,雅间儿里顿时又变得亮堂了几分。

    刘睿影等人看到新端上来的菜品,满满当当的酒壶,颇有些添酒回灯重开宴之感。

    蒋琳琳走到楼下,看到谢公子正站在大厅中间,背着手等自己,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仆从。另有两人站在门口,腰跨长剑,武修打扮,应当是谢公子从家族里带出来的护卫。

    “谢公子!”

    蒋琳琳上前去,盈盈一礼。

    “蒋姑娘不必如此!”

    谢公子很是疼惜的说道。

    想要伸手去扶,但又怕自己这动作太过于突兀。双臂伸着却是就僵硬在半空中左右为难。

    蒋琳琳看在眼里,并未作出任何回应。直起身子后,只是望着谢公子的面庞,微笑不做声。

    这却是让谢公子有些尴尬……

    他有一肚子话,可是却不像自己先开头来说。何况这样见面场景,也与他先前构想的完全不同。

    到了太上河后,他本想先住下一日,等明天再去蒋琳琳的画舫上与其见面。谁料一打听,才知道像蒋琳琳这般的花魁,想要去她的画舫上见面,却是要提前至少三五天的时间预约才行。

    谢公子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太上河中的这些个规矩,只想着此人应当是敷衍自己,顺便索要些好处。可当他让身边的仆从递过去银票时,那人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离开,弄得他一头雾水,不知这究竟是怎生情况。

    太上河中最需要的就是银两,但最不缺的也是银两。

    这话看起来矛盾,但却是此地的实情。

    论起有钱人,谢公子或许在太上河中根本排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