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身体的姿态,每一个动作都应该不那么流畅才对。

    刘睿影这次出门,在沿路的茶棚里见过许多赶路歇脚人们。有浪子,有旅人,有酒鬼,有侠客。当他们好不容易能坐下时,嘴里都会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或者是呻吟。

    这叹息与呻吟声都是在他们已经坐的极为妥当之后才会发出,然而熊姥姥这却是来的急了些。

    “要栗子?”

    熊姥姥问道。

    直到这时,她的上半身才朝后靠去。伸长的脖子以及探出的头也回缩,抠这的双肩也打开。

    “多少钱一包?”

    刘睿影点了点头问道。

    “五枚大钱!”

    熊姥姥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分开说道。

    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酒肆里的嘈杂盖住,刘睿影听不见。

    就在这时,店伙计将刘睿影要的酒,以及花生米都摆上了桌。这盘花生米明显要比其他人点的好了许多,无论是色泽,大小,还是火候。并且撒的不是粗盐,而是精盐。每一粒花生米都均匀的裹着一盐衣,看上去油亮中透着白,在灯火下十分可人。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着一身儿比旁人都好的衣服,点同样的花生米却是都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刘睿影看着这盘花生米笑着摇了摇头,世道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即便那些圣贤都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旁人看的第一眼还是穿戴与长相。

    伙计拿着托盘,有些忐忑的站在桌边。

    这样的小酒肆,都是一点一结,不拖不赊。

    他显然知道刘睿影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好似没看见自己一样,已经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同时用筷子朝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嚼着。

    “那个……客官……”

    伙计终究还是出言说道。

    掌柜的定下的规矩,他也不能更改,更不能因为刘睿影穿的好就为他破例。无论生意大小贵贱,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怎么了?”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咱家店小,都是立付现结。您看……”

    伙计支支吾吾的说道。

    刘睿影一听,赶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对于这样的底层中人,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更不会故意的刁难。至于抱着多少善意,这却是就难说了,毕竟他身处的层面和这些人很难有所重合。看这伙计的样子,便知道他和这家酒肆的掌柜,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开个买卖无非为了糊口而已,刘睿影也着实没有必要冲着这些人端起他查缉司省旗的架子。

    他的手在口袋里搅动了半天,想要找些零钱。

    一走进酒肆,刘睿影便看到柜台后贴着的单子。这里只卖一种酒,小菜也不过五种。一壶酒,二十枚大钱,一碟小菜八枚。

    但刘睿影摩挲了半天,却是都没有摸到一枚大钱。他的口袋里除了两个二十两的银锭外,还有几张银票。

    银票的面额更大,这家酒肆是决计找兑不开的,刘睿影只能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朝着伙计推去。

    银锭一落桌,在这家酒肆里却是要比响起一道惊雷还有威力。隔着老远的酒客,都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伸着脑袋想看看这银锭的样子。

    店伙计也不敢接过。

    虽然只有二十两,但酒肆仍旧是找兑不开。

    “我没有零钱。”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等等,我去找掌柜的来!”

    伙计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就飞也似的跑开了。

    刘睿影察觉到周围的人对这银锭的饥渴与向往,于是伸手将银锭笼在掌心。顿时那些人的目光中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望与惋惜……他们还没有看够。白花花的银锭竟然就是这副模样,要比姑娘的胸脯还要白,还要好看!

    “等找兑开了钱,我再买栗子。”

    刘睿影对熊姥姥说道。

    方才银锭落桌,酒肆中神情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睿影自己,一个是坐在他对面的熊姥姥。

    这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熊姥姥决计不是一个靠着卖糖炒栗子糊口的老婆婆这么简单。

    即便她炒的栗子着实好吃,甚至超过了中的城里最有名的徐记,但不是就不是,伪装的再完美,她也不是。只能说熊姥姥为了用这个掩饰自己,因此拜师苦练过糖炒栗子的做法,或者她自己也是个极为爱吃糖炒栗子的人。

    人对自己的嗜好都愿意花功夫钻研,只要认真的踏下心来,就总会有些收获。这糖炒栗子的味道,便是熊姥姥收获的最好证明。

    说起来,这栗子的做法除了用糖炒外还有很多种。可以和冬菇闷在一起,可以和山药烧在一起,也可以和老鸡煲成汤羹。每一种做法都有各自的特点,就和人一样。

    人会笑,会哭,栗子也会。

    虽然栗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栗子被人吃到嘴里时,它已经和人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往后的命运也息息相关。

    人间有多少伤心事?

    遭逢伤心事的人又有多少会吃栗子?

    一颗颗栗子被剥掉外壳,赤裸裸的丢尽锅中,受翻炒、受油烹、受煎熬的时候,人心也是如此。

    不断有新的栗子被丢入锅中承受这些过程,也不断有先前斗凶的少年走进这家酒肆一杯杯的喝酒。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晚霞里喝出彩虹,更从少年喝到中年,从瘦子喝成胖子。

    那些菜品没有了栗子就无法存在,但是人无酒便会无情。所以这人很多时候,却还不如被自己吃进嘴里的栗子轻松。

    店伙计引着掌柜的朝刘睿影走来,他松开手掌,让桌上的银锭重新显露出来。掌柜的看到后对着刘睿影十分恭敬地点头致意,然后拿起银锭仔细鉴别起来。

    他自是要比伙计更加见多识广,但来这里喝酒的人从来没有用银锭付账的。生意人的精明体现在方方面面,掌柜的虽然看出刘睿影的穿着气质与众不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二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一个月的时间都赚不出来。

    掌柜的拿着银锭反复掂量后又对着灯火检查成色,就差龇出牙花,要上一口。

    其实他本想这么做的,但却又不好意思。

    酒肆虽小,但掌柜的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种丢脸掉面子的事,他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

    静默了许久,他将银锭递给了伙计,并且吩咐他将柜台里的钱箱拿来。

    钱箱是个十分陈旧的铁盒,边角处已经生出了红色的锈迹,不过却擦拭的一尘不染。

    掌柜的拿出腰间钥匙,打开了钱箱锁头,双手伸进去开始翻找。

    不一会儿,一大捧夹杂着碎银子已经大钱的找兑便放在了刘睿影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客官见谅,店小利微,只能用散钱凑出来找兑。”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从这一对“钱山”里挑拣出五枚大钱递给熊姥姥。

    熊姥姥当即从猪栏里拿出一包糖炒栗子,便起准备离开。

    “篮子里还剩下几包?”

    刘睿影问道。

    “还有三包。”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又从这堆“钱山”里输数出了十五枚大钱递过去,却是把剩下的三包都卖了下来。

    熊姥姥十分惊喜的接过钱,将三包糖炒栗子都给了刘睿影,但刘睿影却分给了周围几桌酒客。

    他不爱吃甜食。

    买下这几包糖炒栗子只是为了和熊姥姥多有些交集,用来试探底细罢了。

    熊姥姥虽然已经起身,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走到刘睿影前方的一副空座头旁重新坐下,还问店伙计点了一壶酒。

    “灯油钱,其实是酒钱?”

    刘睿影问道。

    熊姥姥堆起满脸褶子,冲着刘睿影笑了笑,并未回答。

    不过刘睿影抬眼看到窗外那名小贩,还有马夫,好像都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