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只是转眼的功夫,凌锦就将自己的双脚缩回了锦缎被褥里,遮盖的严严实实。

    “不敢。只是傅云舟典狱所言之事,在下不敢苟同。”

    刘睿影说道。

    凌锦听后,也不言语,而是对着刘睿影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榻。

    刘睿影有些茫然,但还是慢步朝前走去。

    榻的中央有一方案几,将这个榻分为左右两半。凌锦在半边斜靠着,刘睿影便坐在了另外半边。

    不光心中的不踏实,连带在身体上也是不踏实。就连落座却是也只坐实了半边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俨然一副孩童犯了错,要被爹娘教训的模样。

    凌锦看到刘睿影这般怯生生的模样,也只是轻微勾了勾嘴角,并未出言挤兑,也不曾嘲笑。右臂使力,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而后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两个精巧的酒杯,摆在刘睿影面前。

    “傅云舟有失礼数,不过他却没有骗人。”

    凌锦说道。

    “总提调此言何意?”

    刘睿影问道。

    “诏狱中的确是没什么人喝茶。”

    凌锦说道。

    “另外,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夫人。总提调这三个字听起来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凌夫人!”

    刘睿影改口说道。

    凌锦顿生笑意,还朝着傅云舟打了个响指。

    傅云舟会意,匆匆走出“三长两短堂”,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酒坛子,看上去已经极有年份。

    “这坛酒是刚刚推翻了皇朝后,刘景浩送我的。以前放了多少年不知道,但从五王共治算起来的话,怎么也有几十年了吧? 人或七十古来稀,这坛酒定然是要比七十年长得多。”

    凌锦说道。

    随即从傅云舟手里拿过酒坛子,又从怀里揪住丝帕的一角,将其抽了出来,先将整个酒坛子上的浮灰尘土擦拭了干净,然后垫在指甲下面,一点点的扣开封泥。

    这种开酒坛的方法,最难受的却是旁观者。

    对于酒坛上的封泥,武修们通常都会用巴掌拍开,而读书人们通常都会然酒肆中的店家伙计代劳。像是这般用指甲去扣,要等到何年何月?

    刘睿影看着凌静的动作,暗地里长叹了口气。

    半边屁股坐在榻上的感觉着实不好……一半软绵,一半悬空着没有任何支撑。久而久之,却是悬空的那半边变得冰凉,软绵的半边变得酥麻。

    “榻就是要靠着才舒服。椅子是用来做的,榻就是用来靠的。”

    凌锦一边扣着封泥一边对刘睿影说道。

    没有女人不爱美,凌锦也一样。

    这美七分靠的是先天娘胎中生出来的模样,剩下三分却是靠着日后的打扮与保养。凌锦自然算是在娘胎中酝酿的极好,出生便是甲等。但红颜易老,谁都抵不住这岁月的煎熬。

    相比于死,凌锦更怕老。在容颜最盛时死去,要比年老色衰时老朽要精彩的多。故而在她年轻时便天天缠着叶老鬼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给她看诊,把脉,开药方。 一个没病的人天天缠着郎中,即便是神医也会受不了。

    最后叶老鬼给她胡乱拟了个方子,用的都是些极为常规的滋补药品,让她捣碎后搓揉成药丸服用,可以拖延青春的逝去,起到驻颜的功效。同时还告诉她,不要多走动,尽量歪斜在榻上,一次保证体内血脉经络能够上下畅通。

    那所谓的:“驻颜”药丸或许还有点用处,但叶老鬼的后半句话完全就是胡扯。无非是想借此让凌锦少走动,少出门,省的天天缠着他看无病之躯。

    医者虽然仁心,但也不能将这仁心化作滥觞。叶老鬼也立志要悬壶济世,放着那么多疑难杂症不去解决,天天被这女人缠着要青春永驻算是什么事儿?

    叶老鬼本以为她不会听信,没想到凌锦不但信了此言,而且一信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在中都查缉司中都只知诏狱有十八典狱,不知十八典狱之上还有一位提调总长。

    不过叶老鬼只知看身体之疾,不知医女人之心。聪明如凌锦,当然知道这红颜必老,青春终逝,无非是想给自己脆弱的感情中,多留下些经得住风雨,熬得过寒冬的念想罢了。

    未曾婚配之人自称夫人,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但却弄不清感情的缘由。一个刹里会有成千上万个想法闪现,但它们都遭受不起任何,也不想面临任何。凌锦便就这么与它们干耗着,待油尽灯枯后,一切都被浇熄,所谓的挣扎也就自然而然的死去。

    不过深居简出的这么多年,凌锦的身材竟然丝毫未曾走样,倒也是难得!她心中想当然的认为是叶老鬼的方子起了作用,实际上却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斜靠着,也不曾有什么劳累,便不会有太大的胃口,由此吃的也少,就能始终都保持如一。

    这几年她都未曾走出诏狱大门一步,但天下间发生的事情却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即便她根本不想知道,也有人要告诉她。不论凌锦想不想听,这人每天都回来说道一通。

    刚开始的时候,凌锦还能耐着性子听听。到后来,却是就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因为那人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而不停地说道。

    昨晚那人照例也来了。

    不过凌锦已然找到了应对之法。

    那就是一边听,一边喝酒。

    枯燥无聊的话,放在平时难以入耳,但却极为下酒,极为催眠。听着,喝着,她便昏睡过去。再醒来之时,那人早就离开。凌锦打了个嗝,鼻尖处萦绕着浓郁的酒气。

    今日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见一见这位现在名头最胜的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所以她醒来的很早,心中有事时,即便喝了再多的酒,也是能够按时醒来的,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往常醒来时,凌锦都会在床上慵懒好一会儿,但今天她却是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刘睿影还在宝怡赌坊的时候,晨曦的光照到了他和杜彦,也透过诏狱中凌锦住处那薄簿的窗纸,照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浴盆中的水温比正午时的阳光凉一些,比晨曦又暖不少。她躺在水里,用丝瓜瓤做的浴巾在身上轻轻揉搓着,就像是情人的爱抚。当然她没有情人,能这样爱抚自己的女人,想必也不需要情人。

    每天早晨泡半个时辰热水澡,也是叶老鬼吩咐的。凌锦一直坚持,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但勤洗澡终归是一件好事。不但活跃了血脉,也驱散了酒气。有时喝多了头疼,但只要撑着身子把自己全部浸在热水里,就会感到心脏猛地一缩,所有的不舒服都化成细密的汗珠分解在了热水中,不漏形迹。

    但她还是迟到了。

    本想自己站在诏狱的大门里迎接刘睿影的凌锦却因为贪恋热水包裹中的舒适而晚了半个时辰。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醒来时多在床上迷糊一阵。

    刘睿影看出凌锦有些走神,便借此机会些微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但他也不敢像凌锦那样在榻上斜靠着,即便是对方有言在先。不提双方的官职差别,就是头回见面,摸不清底细的时候,也不能将别人的客气话当真。

    “还请凌夫人明言诏狱传唤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刘睿影问道。

    “老十三不是都给你看了?”

    凌锦反问道。

    “在下看了,和太上河有关。”

    刘睿影说道。

    “方才我说了,是我签发的传唤令。不过太上河一事只是个由头,归根结底也与你无关。而且邓鹏飞牵扯进来的话,王爷也不会让深究的。”

    凌锦说道。

    “叫你来,是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凌夫人请讲。”

    刘睿影沉吟稍许说道。

    “和你一并回到中都城里的东海云台部众可否移交给我诏狱?”

    凌锦说道。

    就在这时,她终于用指甲将封泥扣出了一个小洞。

    酒香顷刻间遍布整个“三场两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