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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想要得寸,必先进尺

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暂时将鼓声压住。

    看来是花束已经传到了近前。

    很快,便递到了刘睿影的手中。

    刘睿影拿着花束,就想飞也似的就要扔给坐于他身旁下方的王淼。

    他忽然觉得四周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黑暗。

    眨眼的功夫,好似过了好几个昼夜一般。

    花束在手,刘睿影竟是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胳膊。

    他慢慢搓捻着花束上的每一根花茎,而后又慢慢上移,开始抚摸花瓣。

    右手食指塞进花朵中间的花蕊,用力的挤压着。

    花朵很新鲜。

    花蕊上挂着不少花粉。

    刘睿影这么一压,将花香味压出,四散飘扬,自己的手指肚子,也被染上了一层黄晕。

    接着,刘睿影又伸出左手,将花束最中心的蔷薇抽出。

    这朵蔷薇经过仔细的修剪。

    下方华的花茎,不带一根倒刺,故而极为平顺的就被刘睿影拉扯出来。

    四周黯淡,可刘睿影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他看到这支蔷薇,花茎被削搓得很细、很紧密,花瓣上的褶皱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刘睿影用两根手指,夹着这支蔷薇,脑子空空,但旁人却觉得他在很仔细地打量。

    总之鼓声还未停歇,想把花束拿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也不违反这游艺的规则。

    终于,刘睿影把这支蔷薇重新插回了花束之中。

    但出容易,进去难。

    无论如何,都比旁边的高出不少,却是没有办法恢复原状。

    刘睿影也很是无奈,只能就这样将略微残缺的花束朝着王淼递过去。

    花束的长度不到一尺。

    现在刘睿影的手,距离王淼的手也不到一尺。

    借着花束,他却随时可以触及到王淼的手腕。

    手掌与手腕是人身之末端,全息循环之处,尤其以劳宫,合谷,少商,少府,鱼际,四处穴位为首要。

    分别位于握拳屈指时,中指尖处; 拇指与食指分开,展露虎口时, 左手拇指横纹放在右手虎口处,向下按压之点处;指甲基底与桡侧相交之处;以及手背上,第一节掌骨的中点。

    着四处要穴,只要制住一处,便可控住对方一整条臂膀。

    刘睿影目光一凌。

    他决心对王淼彻底的试探一番,还没有出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花束还在刘睿影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束太过新鲜,所以根茎叶片太过于潮湿,亦或是他方才抽出了蔷薇又塞回去,以至于花束走形,总之拿在手里十分别扭,还粘黏的厉害。

    刘睿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花束,和抽烟的姿势一模一样。

    其余的三根手指,朝着掌心里微微弯曲着。

    又靠前了几寸。

    在花束的掩映下,刘睿影将尾指藏在后面。

    这是距离王淼的手腕已经近乎贴合。

    花束里最为突出的那一支蔷薇,花瓣已经触碰到了王淼的手。

    但王淼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仍旧端坐着,只是略微将脑袋朝这边偏了少许。

    就在这时。

    花束中蔷薇的忽然掉了一朵。

    花束紧跟着就要不受控制的散开。

    中间的主心骨不稳,四周的满天星竟是也开始莫名的掉落。

    王淼的手背微微拱起,刘睿影见状,藏在花束后的尾指也随之动了动。

    两人的动作都极为迅捷,但又很是轻微。

    刹那起始,又刹那而停。

    刘睿影感觉到有不下十道目光,不少于二十道精神,正在自己周围游走,想要探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鼓声下花束却不动弹?

    但刘睿影和王淼二人到此刻都未对视一眼。那些眼神,很多都是打量了一下,很快便游移开来。

    这些人的武道修为不够,在他们看来,刘睿影和王淼两人,只不过是在传递花束而已。

    无非是刘睿影想快些递出,而王淼不接。

    这在“击鼓传花”的游艺中,也是常有的事。

    当朋友有心让你受到惩罚喝酒,又恰好坐在你的下位,若是碰巧遇到花落你手,对方却是就会百般推诿,抵死不接。等鼓声停了,便大笑着鼓掌,一脸得意的看你受罚时的落魄模样。

    但刘睿影和王淼不是朋友。

    他们才刚刚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对于这样的关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严加防范,决计不会把真实、完整的自己,坦露出来,多少都会保留些什么。

    对于朋友,人总是有些矛盾。

    既想要对方理解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客套话是为了不让其担心,但实际上却是生怕朋友瞧不起自己。

    可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相比于敌人,却是越瞧不起自己越好。

    若说喝过酒,也能算是酒友,起码带个“友”字。

    两人只说过话。

    世间却并无“话友”一词。

    酒友虽然不能解愁,但至少能听你喝醉之后的疯言疯语,有时候要是运气好,忽悠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不过在刘睿影和王淼这样的关系来说,应该是遭到嘲笑和挖苦的概率更大。

    但酒友就是如此,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那么对于敌人,成为“酒友”的概率要比成为“话友”的概率大得多。

    心中无论怎么痛恨,在某些场合下,都会耐着性子,平和脸色,端起酒杯。

    酒场如战场。

    即便灌醉了对方仍然不够解气,但何处不是竞争?只要有机会,就决计不能手软!除非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强大,让自己有蚍蜉撼树之感。

    酒汤有时比剑锋更加锐利。

    花也能比刀尖更加容易刺破人心。

    刘睿影一直在等着机会。

    只要王淼的精神稍有松懈,手背再不稳的颤抖一次,他便会将尾指裹挟着劲气点出。

    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等到这种机会……

    如此精妙的动作,要是持续的长久,任凭谁都会失去耐性。

    何况现在还要分给手掌心几分力道,控制住花束,让其不散乱。

    鼓声在悠长与急促间来回转换不休,频率变得越来越短促。

    王淼皱起了秀眉。

    她的耐心显然到了极点。

    刘睿影心中暗喜。

    终究还是她先按耐不住。

    只见王淼的手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只街头护食斗架的野猫。

    刘睿影前有花束的遮掩,又用来回拨换自己尾指的位置,用以抵御。

    王淼手背上的四个关节,如沧澜般依次涌动。

    每一次凹凸,都藏着极为精微的变化,可以于瞬息之中,将刘睿影手中的花束夺取。

    却不了刘睿影在掌心运气劲气,将花束吸附。

    除了拇指之外,其余的四指都已腾出空余,将王淼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手法的变化,都尽皆封死。

    鹿明明看在眼里,身心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外行的读书人不懂。

    他这般文物双全的,却是深谙其中的精妙。

    眼神和精神现在环绕着刘睿影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是真正的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懂得欣赏。

    在刘睿影和王淼之间,早就不是异常简单的“击鼓传花”的游艺这么简单。

    在今晚这样盛大且复杂的宴席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刘睿影和王淼,也会是别的人。

    这把花束,在刘睿影掌心的劲气吸附下,越发像是一把剑。

    一把好剑。

    大可用来切菜剁肉。

    要是卖给一位正准备讨好心上人的情郎,也应当能得个好价钱。

    鼓声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停止了。

    刘睿影手掌中的劲气骤然泻去。

    花束顿时掉落,像是孔雀开屏般四散。

    王淼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伸手一抄,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握在手里。

    “看来是我输了!”

    王淼说道。

    “是我递的迟了!”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并非递的迟,而是这花有些刺手,对吗?”

    王淼说道。

    “在下未曾听懂王大师话中之意,还请赐教。”

    刘睿影淡笑着说道。

    口中说着不懂、赐教,可语气却坚定的很。

    “我只望你莫要存心。”

    王淼说道。

    “不知王大师这“存心”之心,指的是什么心?善心恶心?红心黑心?难不成还是……花心?”

    刘睿影反问道。

    说到最后,却是忍不出笑出声来。

    王淼怒意上涌,身子骤然一抖,深吸口气,连带着胸前的翡翠色琉璃护心镜都高高隆起,继而怂动了几下。

    握着花束的手,忽然攥紧。

    两人之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杀机。

    刘睿影却反而坦然,要比走进春暖阁后的任何一刻都坦然。

    他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轻巧的拨开酒三半给他的诗册,从中抽出一支烟杆,烟锅儿上挂着个锦袋。

    里面放着烟丝。

    不多,刚好够抽一锅的。

    刘睿影把烟丝用二指夹出,仔仔细细的地装入烟斗里,又用拇指压了压紧实。

    然后把提着锦袋的底子,对准桌面抖了抖手腕,从里面掉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一小块黄纸。

    嘴里叼着烟锅,双手把火石与火镰用力一击打。

    比鼓声还要明亮的声响,夹带这四溅的火星,将纸燃着,随后偏偏然落在烟锅里。

    刘睿影长长的吸了口,但却并未吞入肺里。

    只是在口中打了个圈儿,便慢悠悠的吐了出来。

    一团烟雾,刚出口,就化了,根本看不出形状。

    他伸手扇了扇。

    扇走的不光是烟雾,还有被烟雾彻底瓦解的杀机。

    烟雾散去,王淼在起身喝罚酒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刘睿影的双眸。

    刘睿影想象不到,在这样衣服秀美温雅的皮囊下,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怖的目光。

    从这眼神中,他更是料定王淼决计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对弈的读书人。

    这种眼神,无论谁对上,都会心头一颤。

    要是碰上胆小、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是登时窒息,背过气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淼的眼神并未传递出什么凶狠。

    反而平淡的紧。

    平淡到漠然。

    可就是这种平淡,却比草原人胯下的狼骑那包含兽性的眼神更加可怕。

    是人的眼睛,总要有些情绪。

    或欣喜,或伤悲。

    即便无视,其中也有轻蔑。

    王淼的眼睛却比一滩死水还要死。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里面盛满了断裂的箭簇和刀枪,甚至还有油星点点的残羹剩菜。

    箭簇与刀枪上还有翡翠色的铜绿,油星在灯火下,酷似黄昏时,罗绮的晚霞。

    死水终究会变成一滩绿酒样的液体,上面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大小串联,然后又被蚊蚁咬破,饱含着深深地绝望。

    再抬眼。

    王淼已经双手捧着酒杯,开始喝酒。

    喝的有些着急。

    酒汤从两边的嘴角溢出,顺着她秀美的脖颈一直朝下流去,湿润了甲胄里面的内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