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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传说与王座

      泰尔斯孤身行走在复兴宫的长廊里,一盏盏不灭灯掠过身侧,映得他的面容明暗不定。

      一路上,卫兵与仆役们看见他之后无不神色复杂,远远避开。

      但泰尔斯不在乎。

      他只是迈出步子,把一块地砖压在脚下,拖到身后,再次迈步,再次重复。

      前方黑暗,寒冷狭窄。

      而他要去哪里?

      该去哪里?

      哪里?

      “殿下?”

      熟悉的嗓音传来,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从黑暗和寒冷里回头,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颔首。

      “基尔伯特,我以为你先走了。”

      外交大臣拄着他的手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向王子恭谨行礼,一丝不苟。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

      “您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基尔伯特注视着他,话里有欣慰,也有恍惚:

      “在您和陛下……之前。”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感情复杂,一方感受微妙。

      他们沉默相对,足足三秒。

      陪在基尔伯特身边的人,落日教会的副主教,居伊·斯蒂利亚尼德斯见状一笑,知机地落后几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基尔伯特向朋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随即回过头,欲言又止:

      “所以,陛下他……”

      泰尔斯点点头,声音没有一点波澜:“他放我走了。”

      “就这样?”

      基尔伯特露出一瞬惊讶:“恕我直言,可陛下他没有,没有,王室卫队没有……”

      “没有。”

      泰尔斯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话里的那丝嘲讽不那么明显:

      “我猜,陛下宽容仁厚,爱子如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双双陷入沉思。

      “是么,”基尔伯特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小小瑕疵,外交大臣呼出一口气,恍惚喃喃道:

      “那就好,那就好……”

      泰尔斯默不作声。

      那一刻的他突然觉得,星辰狡狐苍老了许多。

      可是,基尔伯特从容不迫地提灯驾车,把那个肮脏狼狈的乞儿带进闵迪思厅的情景,仿佛只在昨天。

      “对了,说来也巧。”

      基尔伯特回过神来,重新露出笑容:

      “在您与陛下恳谈时,我觉得气闷,就出宫去散散步,刚好逛到了闵迪思厅附近,就随便看了看,又随口问了问……”

      闵迪思厅。

      泰尔斯心神一动,讶然开口: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如他的皱纹:

      “负责调查的盖坦掌旗官向我保证:经过彻查,宴会上的不快只是意外,您身边的卫队仆役都没有问题,理应当即释放,闵迪思厅也立刻解封当然,加强了一点必要的‘安保工作’,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尔斯惊讶地望着他。

      “从这儿到闵迪思厅,光是散步,可到不了。”

      “哦,”星辰的狡狐面色不改:

      “那看来我还没老,脚程够快。”

      泰尔斯没有说话。

      基尔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对了,我刚刚还在走廊里碰见了玛里科先锋官,他和您的属下们就是跟随您进宫的那几位,包括怀亚在一起。我也问了问,他和他们,嗯,处得不错,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感情复杂。

      “谢谢您。”

      基尔伯特摇摇头,笑容如故,向后看去:

      “谢谢居伊吧,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感谢人们还相信落日的神圣与威严,格外给副主教大人面子。”

      那一瞬,泰尔斯只觉得胸中气闷:

      “基尔伯特。”

      外交大臣回过头来,叹息道:

      “而我希望,这能让您放心一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声音在发颤:

      “我,我……”

      但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基尔伯特像是没看见王子的窘迫和犹豫,他只是一拍手掌,歉意道:

      “噢,我的错,殿下,您一定累了吧。正好我叫了马车,不如一起回去……”

      “基尔伯特!”

      泰尔斯不得不提高音量,用尽力气打断了对方:

      “你就不好奇吗?”

      王子呼吸急促,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老师。

      “关于我为什么要违禁闯宫。”

      “为什么要……悖逆国王。”

      基尔伯特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地低下头,似乎在躲闪泰尔斯的目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以及,我刚刚在里面,和陛下说了什么。”

      “这不是玩笑。”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凯瑟尔王的话。

      “成也好,败也罢,你若一着不慎,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战马掀翻,被车驾抛弃。”

      “非但永生无缘王冠,更处处树敌,举目皆仇,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

      举目皆仇,岌岌可危……

      国王的警告溢于言表:

      “届时,璨星之贵救不得你。”

      “星辰之大,容不下你。”

      “即便国王之尊,”凯瑟尔王顿了一下,他看向倚在座椅旁的星辰之杖,表情复杂:

      “亦保不住你。”

      国王之尊,亦保不住你。

      泰尔斯目光凝结,脑海里响起艾希达的话:

      【我所期待的,泰尔斯,不是你的最终成功……而是……你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

      “那么万一,我是说万一……”

      好几秒之后,少年才抬起目光,笑容有些生硬:

      “你说,龙霄城会接受政治避难吗?”

      面对玩笑,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深邃,不知其中所想。

      “好吧。”

      最终,少年叹了一口气,收起脸上的轻松与戏谑。

      “看来,你确实没啥幽默感。”

      国王紧紧盯着他,不言不语。

      入夜时分,灯火朦胧。

      默默相对的两个影子投射在石地上,延伸到墙壁间,漆黑冰冷。

      深不见底。

      “那为了我,陛下。”

      王子轻哼一声,把目光聚焦到手里的汤匙:

      “拜托你,千万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凯瑟尔王目光闪烁。

      “至少把戏演完,可别半路撂了挑子,留我一个人在舞台上,百口莫辩。”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凯瑟尔王,却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他滚落血泊的头颅。

      “相信我,一个人谢幕的滋味儿,”泰尔斯心有余悸,语怀感慨:

      “不那么好受。”

      凯瑟尔没有回话。

      也许是夜深了,室内的灯火变得柔和。

      两人间的光影不再如剑锋般锐利交错,泾渭分明。

      而是浑然一体,明暗相生。

      “你知道。”

      凯瑟尔王突然开口:“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泰尔斯目光一动。

      “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走下去,不表露任何姿态,不搅入任何浑水,不再像在宴会上和今天这样冲动行事,举止骇人。”

      “那你戴上九星冠冕,君临王国全境……”

      铁腕王轻轻道:

      “只是迟早的事儿。”

      九星冠冕。

      泰尔斯呼吸一顿。

      这个词仿佛有着魔力,从空气中透出,渗进泰尔斯的大脑,变成不断滋长的念头。

      “待到彼时,整个星辰都将由你统治。”

      整个星辰,由你统治……

      国王的声音悠长深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少年捏紧了手里的汤匙。

      “晚了,”泰尔斯摇摇头,将不该有的念头驱除出去:

      “我公然犯禁闯宫,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现在再想回过头,上演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已经来不及了。”

      国王毫不在意:

      “那不重要……”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说,万一王国在我加冕之前就陷入……”

      可铁腕王的声音盖过了他:

      “那不重要!”

      凯瑟尔五世身形前倾,威势迫人:

      “重要的是,那时你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你大可推翻旧制拨乱反正,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铁腕王的身上,用我的过失巩固你的统治,以我的暴虐衬托你的仁德,一如‘红王’之后的‘贤君’。”

      泰尔斯发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然后,再把王国拼凑出你想要的样子。”

      国王语带诱惑:

      “星辰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

      “随心所欲,任尔施为。”

      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任尔施为……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恍惚间,他再次看到那个头戴王冠,孤身面对巍峨宫墙的青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但这一次,那个青年就站在凯瑟尔王身后,衣袍华贵,气度非凡。

      他像审视棋盘一样,俯视着窗外王都的芸芸众生,姿态从容,表情淡漠。

      泰尔斯心头一窒。

      “但是,但是……”他开口欲言,却吞吐艰难。

      死寂之中,凯瑟尔王的声音幽幽传到耳边:

      “小时候,母亲说过。”

      “帝脉之血,唯有在两个地方,才能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只见凯瑟尔王缓缓抬头,看向巴拉德室里的名臣肖像:

      “传说。”

      光线幽暗,画像上的历史人物却依旧鲜活,目光灼灼地向他们看来。

      从未褪色。

      永不动弹。

      泰尔斯紧抿嘴唇。

      铁腕王低下头,恍惚地敲响他的座椅:

      “王座。”

      夜风掠过窗沿,室内的不灭灯焰纷纷颤抖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

      整齐划一。

      没有例外。

      泰尔斯屏住了呼吸。

      “四百五十年前,质疑教会经典的‘异星’成为了传说。”

      “登高王则君临星辰,安居王座。”

      寒风中,国王与泰尔斯目光相交,语气冷漠:

      “你,想选哪个?”

      “我,我理解,殿下。”

      基尔伯特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但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泰尔斯皱眉:

      “真的?你理解?”

      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

      他再睁开眼睛时,似乎苍老了很多岁:

      “无论是王室宴会上,还是之后闵迪思厅被清查,您年轻气盛,受了委屈,自然心生不忿。”

      年轻气盛,受了委屈,心生不忿。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攥紧拳头。

      这就是对基尔伯特而言,他今天行动的意义?

      基尔伯特竭力挂上笑容:

      “显然,在龙霄城的六年,您已经习惯了北地人的相处方式,所以进宫的时候才那么……哈,我知道,我遇过,第一次见到努恩王的时候,他差点没逼我从要塞城头跳下去……北地人,他们表达意见的方式总是令人,嗯,印象深刻。”

      泰尔斯没有说话。

      但外交大臣只是慈爱和蔼地望着他,似乎能包容他所有的胆大妄为。

      “基尔伯特,”王子淡淡道:“今天早上,闯下大祸的我居然还能体面地列席御前会议。”

      “听我父亲说,是因为你的建言和坚持?”

      基尔伯特一怔,旋即感慨一笑:

      “您知道,当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比宿醉更糟了直到听到昨夜王室宴会,您挺身而出的消息。”

      他叹息道:

      “殿下,我只是觉得,如果您和陛下有什么误会,那没有比当面澄清更好的方式了。”

      “而您如果要为宴会上的事儿向陛下解释,那么先在御前会议上,在诸位大人面前露个脸,多多少少能给您一些帮助。”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谢谢你。”

      “老师。”

      “为了……这一切。”

      基尔伯特欣慰地笑了,他摆摆手:

      “份内之事,不值一提。”

      泰尔斯心情复杂。

      他本想结束对话尽早离开,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你知道,基尔伯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它们是有后果的。”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不,您听我说,殿下,”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泰尔斯王子心向自由,反抗婚约,追寻真爱,是以闯入宫禁,打断御前会议这大概是人们乐见的经典爱情戏码,浪漫又大胆,还跟您的北地经历遥相呼应。”

      他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理解的。”

      泰尔斯皱眉:“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

      基尔伯特呵呵一笑,举手止住他的话:

      “但是我不建议用那位炽血女士来做幌子,嗯,影响不好,特别是她领导了北地人的大胜之后……”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基尔伯特,你知道我肆意逼宫,形同谋反”

      “殿下!”

      一向温和的基尔伯特突然抬高音量,打断了他。

      这让泰尔斯有些意外。

      只见基尔伯特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缓和了扭曲的面容:

      “我必须承认,先前是我疏忽了。”

      基尔伯特挤出笑容:

      “六年了,无论是您,我,还是永星城,甚至是陛下,我们都得有个重新磨合,相互适应的过程。”

      “不宜操之过急。”

      “但是,”基尔伯特带着热切和期盼看着他:

      “既然您和陛下把误会说开了,那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不是么?”

      泰尔斯怔怔地回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至于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们,还有整个王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基尔伯特的目光带上一丝请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这让泰尔